第三百二十八章 镜中见我_食仙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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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八章 镜中见我

  裴液正想再往下看,画面却忽然断掉了,一切乍然碎成了漆黑。裴液知道这是【见身】残损的后果,他蹙眉往前拉着时间,终于在大约一天之后,画面再度回归了。

  时间靠近黄昏,雪似乎已下了一天一夜,此时更是尤其大,车队眼见是无法前行了。

  先前规划的路线恐怕也得改换,前面传来了呼哨:“大人有令!暂寻空地扎营歇息!”

  ‘裴液’此时躺在了露天的牛车上,他偏了下头,身旁瞿烛正抬头看着天空,于是他也向天上看去,一只黑色的鹰影盘旋在那里。

  裴液注意着身旁的男子,他从未和这个年纪的他如此相处。

  裴液知道此时他已和欢死楼勾结在了一起,几张幽灵般的戏面正辍在周围暗深的风雪中。

  这次刺杀最终令乔昌岳占据了工台少卿之位,作为交换,他帮欢死楼完成了金玉斋向崆峒二十年的心珀供货。这是【镜龙剑海】计划的关键一环。

  而在两个月后幸存的隋再华从死境攀了回来,令乔昌岳落马伏法,今日并肩躺在牛车上的两人从此各奔天涯,化为仇敌。

  瞿烛这时回过头来,笑了下翻身下车:“饿死了,我去帮着收拾灶火。”

  ‘裴液’点点头:“去吧,这儿我一个人支就行。”

  当他一层层支起营地时,那边粥也熬好,旁边却有人急促地呼喊他:“少卿大人急叫您过去!”

  画面一阵破碎凌乱之后,失真的话语在耳边清晰:“.几位少侠说之前放了呼哨,但前面两名引路弟子一直没有找回来,他们疑心是迷了路,正要一同去接。我想你随他们去一趟,万一有什么困难大家一同协调。”

  “哦,好说。”‘裴液’一抱拳。

  裴液这时已明白过来,佩主言行剧烈、心神跃动的地方记录得深,而睡觉闲谈走神之类度过的时光记录得浅,也就多被磨损。

  但没有关系,裴液知道现在发生的是什么事情了。

  新雪险滑,安危不定,那两位较熟地形的崆峒弟子便往前去探路,来为车马留下指引。

  而后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隋再华和几个崆峒弟子向前去寻,果然见到了他们留下的刻字,原来是往更前去探路了。几人说说笑笑地走回来,隋再华回到牛车,又在瞿烛旁边坐下。

  这条车队中全是陌生的人,两位朋友几乎全程倚在一处。

  “我想到了府城,还是得多仔细那个乔昌岳。”‘裴液’磕了磕靴底的雪,倚在车上呼出一口白汽,“有些话没法跟大人说,他耳朵太硬。但我听说这人积威深重、城府阴森,又瞧不起外官,咱们大人夺了他官帽,弄不好发什么疯。”

  “发什么疯”瞿烛似乎一笑,躺着没动,“咱们护着大人,还能遭他下毒不成”

  ‘裴液’哈哈,又沉默一下:“你莫说,做官这么久了,我还是神经敏感,半夜老莫名惊醒,总觉得刀剑就在身边.这种事虽然听来过激,但细细一想,咱们大人又无靠山,他就是真把咱们杀了,只要一年半载查不出来,到时候新案子压旧案子,还有人会记得呢”

  “.”

  ‘裴液’轻叹:“公道靠人讨。”

  瞿烛沉默了一会儿,却轻声道:“没有靠山,在府城的官路寸步难行。”

  “是啊。”‘裴液’叹,“我刚刚还和大人提,他做到工台卿,恐怕也就到头儿了,不知他是没听懂还是不愿多想。所以还是得咱们撑着大人,大人有能力有抱负,也是我此生仅见的正直之人该走到高位去。”

  瞿烛忽地笑了出来,偏头看他:“大人若是没有靠山的老松,咱们就是树上两只松鼠,松都长不高了,不择它树而居也罢了,你还想着拔它”

  裴液泛起一阵寒意,然而这具身体却十分放松,微笑:“你这话我可要报给大人。”

  又敛容望天,顿了下道:“松非不长,根生得低而已。”

  他偏头看向身旁男子:“但再低的松也是松,再高的草,也究竟是草。”

  “.我记得那天雨楼上,你不是一心想走到高处吗”

  这具身体沉默片刻,轻声道:“大人以白身登入一品.其实我想做的事情是一样的。”

  是啊,隋大人也是寒门,裴液默然想着。

  瞿烛挑眉:“嗯”

  ‘裴液’望天抬手,缓声诵道:“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

  “.”

  “罢了,你呢”这具身体转过头笑道,“我刚才和大人提了你的‘八仙过海’云云,大人说形容得准,却没听你谈过伱的‘法宝’呢”

  “.”

  “嗯大人没和你聊过吗”

  “.聊过,但”瞿烛沉默一下,“有时为了拿到‘法宝’.不得不抛弃许多。”

  “.什么”

  “没什么,只是,总得过海。”

  裴液盯着这个男子,隋大人确实曾亲身经历这段梦魇,他的讲述在二十年后依然严丝合缝,但这时他显然没有把警惕的目光放在这位身边的同僚身上。

  而裴液知道瞿烛沉重的背负,所以此时也清楚他必然向上的决心。

  那么是欢死楼已经为你铺平了在府衙的道路吗你已经失去了师父和师弟,此时又宁愿出卖相处七年的长辈就如此孤身一人,径攀高峰

  这很像他,但又不太像裴液努力想看透这个男子,他知道隋大人最终还是破去了这场图谋,令对方只能二十年藏身暗处,可这时的言行显然昭示着他未来的抉择。

  裴液沉默想着,面前景象又一次破碎,再次聚合时,又是一天过去了。

  队伍已在“大天澜”之中。

  而且已经警惕的停了下来。

  一种绷紧的氛围笼罩着整个队伍,视野中每个人都是按剑警惕的姿态,裴液立刻找准了现在的节点,已听到自己肃声道:“我们总得知道发生了什么。”

  身旁的苏旭春哑然,季长存点了点头,‘裴液’提剑从马上飞起,已没入了身后的风雪中。

  是的,这是四位向前的弟子全部失去音讯的时候,队伍中每个人都意识到了不对,但他们已身在“大天澜”的深处了。隋大人想起了那奇怪的脚印,意识到探路弟子为他们指示的可能是另一条路。

  从车队上方掠过时,裴液飞快地在队伍中寻找着那个身影。

  他果然出现在了视野中,但这具身体丝毫没有加以注意——瞿烛是低着头,提剑往俞朝采那边走去了。

  ‘裴液’孤身一人穿过风雪,脸颊被割得生疼,即便用了真气,视野还是被限制在五丈以内,他艰难地破出了这座峡谷,向着记忆的方向奔去。

  裴液没完全从这种场景的突然转换中适应过来,但这具身体蓬勃如鼓的心跳已经完全传递给了他,一下攫住了裴液的喉咙。

  只因他太熟悉这种身体状态了。

  奉怀酒窖、薪苍深山、相州原野.这种逼命的紧张,不安中极致的冷静,冰冷的血在身体里澎湃奔流完全令他感同身受。

  是的,他是在二十年后旁观这场早已尘封的惨案,但那时的隋大人却是真切地孤身绝境,他不知道敌人是谁,也不知道会从哪来,敌人几乎确定会是玄门,而他从不曾面对这样强大的敌手。

  大雪深山,他如今冒险离开车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去,亦不敢想自己回去后会看到什么场景。

  只有在风雪弥漫按剑向前,在另一条路刚刚拐过山坳的时候,那血腥一幕就撞入了视野。

  再多未知的恐惧也没有如此直接的死亡刺眼,两位探路弟子已被雪掩埋了一半,流泻的血渗入雪中,又被冻成冰晶,脖颈间豁开的裂口已经覆上了冰霜。

  身体陡然沉冷,‘裴液’缓缓握紧了腰间剑柄。

  一袭黑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前方,在一片乱白之中宛如幽灵,斗篷下露出半张面目,是一副色彩鲜艳的戏面。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欢死楼的人。”

  裴液记得老人的这句话,但这时他感受到了这具身体的惊怔,目光凝定在戏面上——这并非面对明显危险的陌生事物的状态。

  隋大人好像.曾经了解过他们

  没有任何停顿,视野中幽灵一掠而逝,裴液完全追不上这个速度,但这具身体已锵然拔剑,金铁交击之声贴着耳朵传来,脖颈已感到锋然的寒意。

  激烈迅速的搏杀骤然爆发,视角剧烈变换,迸裂的剑影充斥了目所能及的一切。

  裴液没有去解析这场战斗,固然和隋大人感同身受,但这毕竟是二十年前的旧影了,他早已知道它的结果。

  他仍在想着瞿烛按剑走向车队前方的身影,渐渐蹙紧了眉,明明看见了这些不曾看见的事情,莫名的抵牾感却更重,只觉答案反而离他越来越远

  但他忽地目光茫然了一下,敏锐的剑感一下把他拉回了当下。

  纷乱的剑影依然在交错,但一种怪异的感觉已不可抑制地涌了上来.隋大人,怎么这样出剑的

  裴液只见过一次隋大人出剑。

  正是在大崆峒的山雨中,他将司马钉在地上的那道惊艳剑光。

  隋大人是修剑院的监院,这当然不是谁都可以坐的位置,他曾在博望谦逊地说自己天赋不高,但那钉死谒阙的一剑几乎令裴液侧目神往。

  所以他当然可以办选剑会,正因他是整个少陇有数的剑道大家,他在修册会上说的话,往往一锤定音。

  可现在自己面前的这场斗剑

  绝非不激烈、也绝非水平低下,实际上每一式都扎实得可怕,这具身体对斗剑的理解也无比深刻,至少已超过尚怀通之流,两人之间的博弈令人惊心动魄。

  但自己手中的这柄剑就是仿佛被框死在了某个无形的牢笼里,它是一件兵器,而不是“剑”,没有乍现的灵光,没有神妙的飘折,只令裴液觉得处处掣肘。

  他怔忡地看着这场斗剑,只觉那种抵牾之感越发明显,隐隐意识到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然而更近在眼前的是这样的剑根本不足以拿下这场胜利。

  这位八生戏面强得可怕,裴液心疑其足以位列凫榜前五百,随着时间的流逝,隋大人在剑上的劣势几乎无以支撑,身上已经破开几道裂口,剑势被压迫到了崩溃的边缘。

  而下一刻,啸烈的火海从周围的虚空中蓬然升腾。

  这正是剑势将溃的前一刻,裴液比任何人都清楚手上这柄剑再也没有任何余裕,此时倾覆的火海更是脉树境几乎无法应对的手段。

  裴液想不到老人是如何在这样的绝境中拿下胜利,但这具身体纵然全身绷紧,却真的没有濒临某种歇斯底里的极限。

  他近乎从容冷静,漫天火海倾压而来,剑锋直指咽喉,这一刻时间如同静止,隋再华拧身横剑,在身后笔直的雪松上连蹬七步,炸开的剑气一瞬间破开火海。

  他把手伸向背后,裴液才意识到袍下一直挂着另一支握柄。

  一朵朵火焰粘连在衣服和脸颊上,撞开火幕的隋再华冰冷望着这张戏面,对方鬼魅的剑光已更快地贴上了他的脖子。

  而刹那之间,剑断喉裂,一道世所难及的惊艳刀光切断了一切。

  刀和剑的柄有很明显的不同。

  静谧的月夜下,瞿烛轻轻摩挲着袍下的直柄,面前大河宽厚地流过。

  这是万物肃杀的季节,但身后的种子无声生长着,触角般的玄气向着周围缓缓铺展。

  瞿烛转过身来,面前是一幅仙诡美丽的画面。

  司马确实活不成了,他已经完全献出了自己的身体,本就残破的四肢和躯干此时完全解离,血肉塑成一朵朵精致的花。

  那枚仙火投影落在地上,当它沟通到远方的那一刻,透明的火焰就已从芯子里游走出来,将整朵焰花化为无色。

  如今这些火焰铺开成一片纯洁的圣灵之境,它安静燃烧着,草地和月光都仿佛蒙上了一层晶莹的琉璃,方圆已然二十丈,却仍在向外延伸——这个过程需要大量的灵玄。

  火焰的中心生长起一颗瑰丽晶莹的树。

  那正是司马的全副经脉,已经全被这种火焰包裹起来,另一枚‘星火’居于中心,它生长着,渐渐修长、峥嵘、美丽,骨攀附在上面,血肉则在末端开出柔艳的花。

  这个过程似乎并不痛苦,司马安详地阖着眼睛,火焰缓慢从经脉向外浸染着每一寸筋骨、每一朵血肉,像把一颗诡异的树一点点结成琉璃。

  瞿烛安静看着,他耳闻过这种事情。

  ——“【戏君】身在何处呢”

  “仙火所至,【戏君】无处不在。”

  这是十七年前的问答了,但瞿烛每一天都清晰地记得这句话。

  一道陌生的意志已经开始从这种纯色的火焰中蕴生出来。

  “无面”先将这具躯体变得灵性而纯粹,它洗炼过的每一份血肉都可以被意志抵达。而后“仙火”会由投影上溯本体,当真正的仙火从它的深处涌出,也就带来了其中蕴藏的意志。

  瞿烛安静地看着这一幕,晶莹的火耀映在戏面上。

  “阵备好了吗”司马忽然张开眼眸,嘶哑道。

  “跃迁三百七十八里,落位之后,南行八十里,明绮天正在彼处。”瞿烛轻声道,“半刻钟了,仙人台已经开始收网。”

  “来得及。”

  司马缓缓阖上了眼眸。

  蜿蜒一丈多高的瑰丽之树上,透明的火焰就此覆盖了每一条枝干、浸染了每一朵红花,做好了渗入其中的准备,一切仿佛在这时宁静。

  那道即将入主的遥远意志已经从火焰中完成了蕴生,但它依然包蕴在火中,只有真正掌控躯体之后才能获得对外界的感知。

  司马低头对着这枚成型的“胚芽”,恭敬地缓缓退出自己的躯体。

  瞿烛望着这一幕,几乎可以预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司马的意志被火焰替换,而在那位传说中的【戏君】入主的第一刻.这具身体就会开始沟通天地,向着天楼迈进。

  这几乎是欢死楼至高的秘密,二十年来从未现于人前,若不是这样的机会,司马宁愿抱着两枚投影死去。

  但如今.无论仙人台做下了多少防护,那道属于仙君的至高力量毕竟已不在那女子身边了。

  铺开的火焰终于停下,玄气开始朝着这具身体回归火焰燃烧之中,司马的意志即将完全脱离这具躯体。

  四百六十里外,星月之下,宽稳的马车驰在大路之上,车厢里,明绮天倚在烛火下,安静地翻阅着剑经。

  仙人台为了护送这位少君,调度了一明一暗两位谒阙。此时四野寂静安和,不像有任何东西会到来。

  河畔的圣灵之树上,筋骨与血肉已开始重新聚合,司马在脱离躯体前发出最后一道嘶哑的语声:“瞿烛,启阵。”

  瞿烛安静地看着这副仙诡的画面,重伤过后的身体依然内虚。

  他清晰地感受到了火焰背后的那道强大的意志,已经很久没有如此难以控制的心肺收缩。那不是高渺的压迫,几乎是宁静和平淡,仿佛一个古老悠长的生命。

  他存在了多少年,八百还是一千他掌握着怎样的力量,足以颠覆多少东西他将欢死楼投入世间,又是为了什么

  无论如何,他已来到这里了。

  瞿烛缓缓抬起了手,身后的河面上,刚刚勾画的阵式玄妙地浮动起来。

  千百条精细美丽的水流向着这颗圣灵火树涌去,从三十丈外仙火的边缘开始勾勒,成就了【彼岸宝筏】的样子,它笼罩住了关于火焰的一切,绝无一丝一毫的泄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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